1.惠安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,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,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,轻轻说: “疯子!”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,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,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臂制止我。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,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!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,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。
2.不知怎么办好了,从侧面正看见她的耳朵,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红线穿过去,妞儿的耳朵没有洗干净,边沿上有一道黑泥。
3.宋妈照样地替我们四个人打水洗澡,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,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。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链儿的歌儿了,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。
4.我站在骆驼的面前,看它们吃草料咀嚼的样子:那样丑的脸,那样长的牙,那样安静的态度。它们咀嚼的时候,上牙和下牙交错地磨来磨去,大鼻孔里冒着热气,白沫子沾满在胡须上。我看得呆了,自己的牙齿也动起来。
5.说着她又走进屋,我再跟进去,弄这弄那,又跟出来,搬这搬那,这样跟出跟进忙得好高兴。秀贞的`脸这时粉嘟嘟的了,鼻头两边也抹了灰土,鼻子尖和嘴唇上边渗着小小的汗珠,这样的脸看起来真好看。
6.我醒了,还躺在床上,看拿到太阳光里飞舞着许多小小的、小小的尘埃。宋妈过来掸窗台,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,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,飞舞的更加热闹了,我赶忙拉起背来蒙住脸,是怕灰尘把我呛得咳嗽。
7.爸爸的花儿落了,我已不再是小孩子。
8.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,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,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。
9.吃完饭我到横胡同去接了妞儿来,天气不冷了,我和妞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里玩,那里堆着拆下来的炉子、烟筒,不用的桌椅和床铺。一只破藤箱子里,养了最近买的几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,那柔软的小黄绒毛太好玩了,我和妞儿蹲着玩弄箱里的几只小油鸡。看小鸡啄米吃,总是吃,总是吃,怎么不停啊!
10.这时,我的辫子梳好了,追了宋妈去买菜,她在前面走,我在后面跟着。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,那么厚,那么肥,裤脚缚着。别人告诉妈说,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,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,刚好落到缚着的裤脚管里,不会漏出来。我在想,宋妈的肥裤脚里,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?
11.夏天过去,秋天过去,冬天又来了,骆驼队又来了,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还。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,我也不会再做了。
12.宋妈临回她的老家的时候说:“英子,你大了,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!他还小。”兰姨娘跟着那个四眼狗上马车的时候说:“英子,你大了,可不能招你妈妈生气了!”蹲在草地里的那个人说:“等到你小学毕业了,长大了,我们看海去。”虽然,这些人都随着我的长大没有了影子了。是跟着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吗?爸爸也不拿我当孩子了,他说:“英子,去把这些钱寄给在日本读书的陈叔叔。”“爸爸!”
13.那是一九六一年八月的一个上午,秋风乍起,暑气已去,十四岁的男孩桑桑,登上了油麻地小学那一片草房子中间最高一幢的房顶。他坐在屋脊上,油麻地小学第一次一下就全都扑进了他的眼底。秋天的白云,温柔如絮,悠悠远去,梧桐的枯叶,正在秋风里忽闪忽闪地飘落。这个男孩桑桑,忽然地觉得自己想哭,于是就小声地呜咽起来。
14.走人生的路程就像爬山一样,看起来走了许多冤枉的路,崎岖的路,但最终会到达山顶。
15.我没有吃饭,爸妈都没注意。大概刚才喝凉开水,人好些,我的头已经不晕。爸妈去睡午觉,我走到院子里,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,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鸡。小油鸡长得很大,正满地啄米吃,树上蝉声“知知”的叫,四下很安静。我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,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,忽然想起在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。
16.咬不动烧饼,实在是我每天吃早点的一件痛苦的事。我的大牙都被虫蛀了,前面的又掉了两个,新的还没长出来,所以我就没法把烧饼麻花痛痛快快的吃下去。为了慢慢得吃早点,我迟到了;为了吃时碰到了虫牙我疼得哭了。那么我就宁可什么也不吃,饿着肚子上学去。
17.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,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,我就满心的高兴,可是今天,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,很失望,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,要给妞儿吃的。我摸摸,发热了,包的纸都破烂了,粘乎乎的,宋妈洗衣服时,我还得挨她一顿骂。
18.她说得那样快,好像一个闪电过去那么快,跟着就像一声雷打进了我的心,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。
19.妞儿只有一条辫子,又黄又短,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。第二次看见妞儿,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。她过来了,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,我们俩相对笑了笑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20.小驴大概是饿了,它在地上卧着,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,多么难听!黄板牙儿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,他看见吃的,一翻滚,站起来,小蹄子把爸爸重在花池子边的玉花给踩到了两三棵。驴子吃上甘草子,鼻子一抽一抽的,大黄牙齿露着。